二十二年后的情感潮骚:《花样年华》

时间:2022-01-15 00:50:11阅读:2618
◎俞露一轮玫红色月下的雨地里,一张以克制为弦的满弓下,散落几枚成熟的高饱和度静物果实——这是我对《花样年华》的印象。《花样年华》与其说是电影,不如说更像刻度,像故友,随遇而安,
  • 1960年代的香港,报馆编辑周慕云(梁朝伟)与太太搬进一间住户多是上海人的公寓,和某家日资公司的贸易代表陈先生…

◎俞露

一轮玫红色月下的雨地里,一张以克制为弦的满弓下,散落几枚成熟的高饱和度静物果实——这是我对《花样年华》的印象。

《花样年华》与其说是电影,不如说更像刻度,像故友,随遇而安,又此去经年。

然而二十二年后,片子在上个月的金鸡电影节重映,不禁叫人好奇:在如今的情感环境下,再看其间男女的婚外之情,作何感受?

而如今的情感环境又是什么?是暧昧,是聊骚,是永不表白?也或因如此,才有声音在缅怀过去,譬如彼时离婚率低,有了问题也只是缝缝补补云云。殊不知暧昧的时代固然走向情感利己,而一生一世一双人,也是形式容易内容难。于无声处,多少人的一辈子活得干瘪?凡事只要不以质量计,自然可以轻易成全一个个群体小数点的。

是啊,情感之事,总不好非此即彼。只是这次再看《花样年华》,我发现这个婚外故事原来讲得是既暧昧又古典,因为王家卫关心的,只是美与不美罢了。

从故事里苏丽珍和周慕白的进进退退看来,爱是欲言又止,爱是近乡情怯,爱是引而不发?未必。美才是欲言又止,美才是近乡情怯,美才是引而不发。和夏目漱石说的把“我爱你”化为“月色真美”是一个道理。

但这值得警惕。因为将爱修饰为美是艺术的公理,但未必值得照进现实——只因审美是天然地倾向于制造悲剧的,就像人性里有一种自恋是倾向于玩味痛苦,而历史上的中国文人尤甚。譬如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为是惊鸿照影来”的陆游,点滴血墨背后,无非是拿唐琬之悲剧当缪斯而已。

因而今天再看《花样年华》,把美和爱分开看,倒对这二者都更加公平。

比如苏丽珍的隐忍,叫人想到《廊桥遗梦》:女主对真爱壮士断腕,殉道者般波澜不惊回归家庭,结果是真爱郁郁早逝,全家人被不由分说置于“我为你们牺牲了自己”的位置蒙在鼓里一生,当然,哪怕知晓了之后也只有一场亏欠的份。这不禁叫人想到,在女主垂垂老矣独自感慨之余,恐怕也多少有种对自己“为责任而牺牲”的窃窃满意罢?

白色谎言固非恶意,但至少也不值得道德彪炳,更何况没和另一个人步入一段新的关系也是最讨巧的抉择:既让真爱因短暂而永驻,又让责任因隐忍而伟大,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情感上的忠孝两全和博弈利己:既不相信爱情永远,就不如永远保持相信爱情,不换个人从头耕耘,自然是有损失的,但也减少了风险。

照我看来,《廊桥遗梦》其实就是个美国上世纪版的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,而苏丽珍也就是个廊桥下穿旗袍的还明珠者,至于泪眼模糊,难免是要糊得叫人看不见真相的。

时至今日,至少我们就不必一再赞美这些婚姻制度的简单卫道士了。就像前段时间某地“出轨不予列入离婚理由”,到底是让人更慎重地思考婚姻,还是把它彻底变成一场本末倒置哭笑不得?

只因简化本就复杂的事物,绝非能帮助人们在价值选择上实现什么进化。正如面对婚姻与情感的两难时,苏丽珍们的代价是简单的:牺牲把爱说出了口的周慕白。是啊,不过抛弃一段未必有什么结果的感情,但足可成全爱而不得,成全道德优越,成全心安理得,成全克制之美,这似乎也是一种“合算”呢!而这种合算观,难免随人年龄增长而增长,我们也常常将之命名为“通透”。

所以她到底有几分爱周慕白,终究可疑:是周慕白发烧时在公厨煮的一锅芝麻糊,是电话响三声的沉默,是兜兜转转的赴约,是得知对方要走的肩头痛哭,是独自去新加坡却耽于神伤、偏不见面的一瓣口红半截烟蒂?

——这些都是美,都是纠结和眼泪的游戏,但却只适合展示,就像青春伤痛文学一样,不伤痛,就不必写。

而爱是什么?爱本身就是被命运捕获,像六合彩里落下彩球的幸运儿,也像被电闪雷劈的倒霉蛋。

因而苏丽珍绝对是个件件旗袍都曲线合衬,而人格却未必适合张曼玉 的角色: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她,为了美而举手投足,也为了美而袅娜进退。她保留了扁平意义上的残缺之美,却没能带我们进入一个更具想象力的世界。归根到底,美在情韵而已,到底是缺乏点生命力,远不如《甜蜜蜜》里的李翘。

倒是周慕白争了口气:卡在两段已经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里,他固然是凡人,也耐不住流言蜚语做出了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的决定,但他对二人的关系有直视,有自问,有犹豫,也有开诚布公。他在步步向前,只是空有船票,苦无人同行。

因而越在这个暗涌中随时开始随时结束的暧昧时代,诸君越要珍惜身边的周慕白。在不得不抑制,又不得不释放的情欲面前,周慕白们真实不欺,敢于复杂——是他替我们保持了一份对欲望的温柔和谦和。因而作为爱上他妇的人夫,他最后对吴哥窟说出的人间心事,穹顶之下,观照苍石斑驳,到底有着一份忠诚在。

忠诚?是的。因为对一切忠诚的前提,首要是对自己的忠诚。

至于婚姻制度是否是忠诚世界的天花板?名存实亡的婚姻是否才是对婚姻制度的背叛?甚至,是否有高于婚姻之上的真正忠诚与责任:譬如对自我、对精神、对命运的忠诚和责任?

于是当苏丽珍最后带着儿子生活的时候,不免叫人想到前段时间HBO翻拍伯格曼《婚姻场景》里的一句台词,来自一对相处糟糕却彼此坦白,至少努力做各种关系实验的夫妻:

当女主问其中的妻子,孩子会怎么看她时,女主表示,孩子会知道妈妈至少是诚实的,对自己和婚姻是真实和勇敢的,虽然这条路很难,但也许能鼓励他们在未来获得面对人生的勇气。

还是那句话,真实不欺,敢于复杂。固然不需要人人都去做什么英雄,但人格上的英雄也无非于此。

而至于还君明珠之事,只需要双泪垂就好,正如逃避者只需要慷慨以苦恼即可,而直面情感的“忠诚者”却将陷入更复杂、同时也是更深刻的价值谱系。条条皆路,无谓好坏,但人活一世,一世而已,总要有点自己的难题。

前两天看到某投资者写的一句箴言:当你面临两难选择时,永远选择难的那条路去走,因为长期来看,往往在事后被证明更有价值——我倒觉得这条价值投资法则倒也适用于世间苏周们。

只因某种高处的忠诚总会被某些人看见,只因从哲学的角度:凝视我们的,只有选择,也唯有选择。

说到底,王家卫只有王家卫的审美义务,《花样年华》已算是淋漓一场。而偏偏话到此处,倒觉得天下的周慕白们值得羡慕,至少需要树洞,至少有话要说——

哪怕只是缈缈红尘中隐约的三言两语,也到底有如潮骚,言犹在耳,二十二年后,亭亭如盖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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